一阵深重的疲惫涌上来,沈书低头,以拇指揉了揉太阳穴。
林凤险些说出口却没有说的那个字,听上去是“松”,也许是松江府。沈书有此猜测,不是为旁的,而是帖木儿来抢的那批药材,既然他们要抢了送到常熟去,当时常熟是张士诚的地盘,松江府也是张士诚的地盘。如果沈书所料不错,暗门当中,洪修这一派,支持的是张士诚。
更大的可能,是有利益在里头,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交易,现在还不知道。
既然有一半都尉都支持洪修做门主,另一半站了穆玄苍的队,那么暗门目前所知,一半支持张士诚,这些人与洪修一党。另一半则支持穆玄苍,穆玄苍夺了胡坊的王族金印,带到漠北,将那批马送给了毛贵。穆玄苍支持的是韩林儿。
至于穆华林与洪修、兀颜术,林凤所知实在不多,大半都是她的猜测,譬如说穆华林与兀颜术联手安排了致使洪修破相残废的爆炸。当中的矛盾显而易见,这些年来洪修“死”前的财物被一件一件偷换出暗门,那时兀颜术还没有死,要取出来需要兀颜术首肯,账面上还一直掩饰此事。兀颜术已经死了没法开口说话,但仅仅这一件事,就足够说明,兀颜术同洪修更可能私下里有什么牵扯,而非兀颜术同穆华林有所暗合。
林凤来得匆促,为了表示诚意,她带来一份通政院名单,上至历任院使,下至最低级别的宣使。通政院始于至元十三年,在沈书印象中最深的是,是年文天祥作为右丞相到元营谈判,元人将其扣留,引起整个汉人朝廷哗然一片。
沈书记得父亲说,汉人总想元人照自己的规矩来,殊不知,狼群自有狼群的法度。那时夏夜流萤,沈书只想多抓几只放在纱囊中,挂在床帐里赏玩,对父亲的话随便听了一耳朵。陪朱文忠读书这些年,习得不少元廷官制,用老师傅的话说,这叫知己知彼。
沈书还作了一篇站赤邮驿通递论,那时沈书才知道至元十三年不仅有文天祥和谈被扣。蒙古人的朝廷设了通政院掌管站赤,早年主要用来管鞑靼站赤,后来也通领汉地,不过几经废置重兴,通政院几乎是专管皇室要务,可以接触到从大都、上都发往全国各地的机要。因此通政院院使完全排除汉人、南人,唯有一个例外,便是如今中书省左丞相太平之子贺均,此人蒙古名为也先忽都,身上流的却是地道的汉人血液。
掌管通递邮驿,则可以在第一时间掌握军情动向、官员任免、粮税数额、地方民情,因此通政院院使一职,向来由皇帝信重之人担任。
这份名单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沈书的注意,便是木华黎五世孙脱脱,也曾担任院使一职。林凤认为,穆华林既是木华黎后裔,自然牵扯其中。沈书对此犹有疑问,毕竟尚无其他线索。
来人叫了几声,书房门才打开。
“吃饭了,做什么呢闷在里头。”康里布达向门里看了一眼,拉沈书去吃饭,不断侧过头来打量他,“有心事?”
沈书摇头。
“老高有没有什么消息?”话刚出口。康里布达又道,“回不回来的,总得有个信。”
沈书打起精神,总之眼前是解决不掉这些麻烦,便笑揶揄了康里布达两句。
“过年得团圆,你哥不回家你不急?”康里布达窘了片刻,坦荡起来,“明天去帮我问问。”
饭桌摆在天井里,二人默契地不提老高和晏归符,上桌子吃饭。康里布达现在吃饭特别快,三两口喂饱自己,就得下桌去喂孩子。饭后王巍清留沈书问了一下高荣珪什么时候回来,沈书寻思着,明天还是到功夫问一问,沈书自己也希望高荣珪和晏归符能赶得回来过年,赶不回来虽然是意料中事,但能不能都得个准信儿,免得大家心里惦记。
王巍清回去睡觉了。
沈书瞥一眼黄老九的房间,朝那方向迈出两步,到底没过去。只要是白天下了地,沈书都累得要死要活,他抱着厚厚的被子翻了个身,舒服地呼出一口气,不觉迷糊起来。后来感觉有人抢他的被子,继而抱他入怀,沈书困得不行,只任凭那人施为,有点不舒服了才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不满地哼了一声。
月光把镂空的窗花投在地上,纪逐鸢背脊如山,犁地的农夫驱牛上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纪逐鸢挥手击落床帐铜钩,低慢细语。夤夜,纪逐鸢抱着沈书睡了,天亮时两人几乎同时醒来,沈书还有些睡意,愣愣地看着纪逐鸢。
他黑亮清澈的眼神让纪逐鸢心里止不住荡漾,就着薄薄晨光,翻身上去。
到了公府,沈书仍止不住哈欠连天。
朱文忠也打了个哈欠。
沈书喝了口热茶,鼻音浓重地说:“明天过年,今天不该来叨扰。”
“有事就说。”朱文忠哭笑不得,“你没睡醒怎地?”
沈书简直有点抓狂,他现在还腰酸腿软,随便给他个枕头,让他站着也能睡。奈何都腊月二十九了,不自己来,叫别人来打扰也是不妥。沈书便问还有没有军队要回来。
“没有了,要换回来的都已经换了,换回来的前方都不紧急。余下的,还得守着,咱们打下来的地方,不牢牢占住,转眼就会被人家捞回去。死了的人,吃到肚子里的粮,都活不过来也吐不出来,打下来当然就得看牢点。”朱文忠一想,明白了,便问沈书是不是谁还没回来。
“没有,随便问的,主要是来看你。”
朱文忠大笑起来,乐道:“想哥哥了随时过来,只有明天不成。对了,过几天有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大概朱元璋要给朱文忠个什么官儿了吧,大家虽然浑叫他一声“将军”,那都是给主公面子。朱文忠要独当一面,不可能一直是个舍人。
“过几天再说,你过来。”
沈书刚靠近过去,朱文忠一把便来扳沈书的肩,沈书反应也快,就势从朱文忠的手臂下面一钻,两人过了十几招,各自满脖子大汗倒在榻上。朱文忠翘起脚,口里啧啧做声:“你小子,都放假了还不偷下懒儿,在家偷偷练了吧?”
“没有!”沈书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起来打拳了,他微微喘气,转头看朱文忠,朱文忠倒是不太喘,“你无聊不无聊!”
“攻其不备,不懂?”朱文忠斜过来一眼,“待会李垚拿一箱东西给你,你别动手,让他搬。林浩赶车来的吧?”
“什么东西?”
“过年!吃的呗。”朱文忠翻了个身,认真看了一眼沈书,“我有什么好东西,一定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