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带走这枚饵,带走他精心栽培的属下,他纵不至于后悔,将来也会谨慎于待她的羞辱和轻慢。
季朝霍地抬头,沉默的双眸里爆出狂喜,又被痛楚淹没,他双手在膝上收紧,方才压住心底的痛意,艰难狼狈地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不能与你成亲。”
宋怜猜高邵综之余他,恐怕不单单知遇之恩,叫带着潮润的湖风一吹,不理智冷却了些,实则季朝无错,不关季朝的事,她因带着报复的寂寞利用季朝,亦非明智之举。
她歉然地朝他看了看,不再提这件事,直至快要下船,才重整旗鼓朝他邀约,“不管如何,期望阿朝能成为郡守令左膀右臂,与我同朝是真心的,明日我出远门,归期不定,希望回时,能再见阿朝。”
岸边已有少年人驾车等候,季朝目送她离开,立在船头,独守着一株半开的芙蕖,此生仅有的欢喜留在这里。
机会只有一次,他答应便可与她相伴一生。
他却不能。
心口似有刀割裂痛,船随水波摇晃,他喉咙发痒,未愈的旧伤处隐痛,张口倒出一口鲜血,坐回船内,看着棋瓮里一株睡莲,知他带不走,便只取两瓣莲,握在手心,心如死灰。
宋怜回府后立时去了书房,铺开疆域图,若当真是他,那可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北疆收拢失地的脚步比她想象中快许多,宋宏德、蒋盛并非庸才,却还是败北在高家军之下,拒羯胡二族于关外,护边关数十万百姓周全,不受外族侵扰,往内推进疆域的脚步也张弛有度,步步皆是计划。
她铺开蜀中舆图,尤其蜀中北面与益州、大周接壤的郡县,差人唤了来福,交代他带着斥候暗地里去查,“假借你也去石棉,带着赤营的人向南出发,过了林县再折转安岳、英城等地,查运送粮食的商船,各处米粮铺子价钱上浮的地界要特别注意,看有无士兵乔装,混迹山林里。”
“北边来的,有肯定是有,只不知数量多少。”
来福一听和士兵有关,并不敢大意,再听是北边来的,霎时如临大敌,北疆同夫人的仇怨,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宋怜沉吟叮嘱,“去信给王蕴,让他盯着关卡出入的行商,凡有信件,截下查看。”
她有意吴越,王蕴在蜀南经营布庄,实则是监察吴越的动向,如今广汉事情有变,需得防止南北出兵共谋,他能动用季朝设下迷局,可见对她恨之入骨,恐怕不但要取她性命,还欲让她一败涂地。
宋怜叮嘱来福,“你去罢,在收到新的信令以前,探查时宁愿慢一些,也莫要打草惊蛇。”
一则他来蜀中,必有备而来,二则有安锦山落鱼山两次前车之鉴,高邵综便是敢孤身前来,陈云、高砚庭等王佐亲眷,必不会应允,事有万一,恐怕也有所倚仗。
她需要摸清楚他带了多少兵,蜀中除却她以外,领兵的三位机要将领,有无被策反的可能,方才好决定如何行事。
原是打算六七日后再起程,如今情况有变,她去南边走一遭,提早布置南越的事也好,安排好明日辰时出发,宋怜先去荷风院探望周慧。
外头天光暗淡,季朝方才回去复命。
书房里只侧壁点了灯,上首男子神情疏淡,语气平静,“去了四个时辰,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书房陈置简略空旷,玄黑色厚重沉郁,肃穆杀伐,唯有案桌上黑陶棋瓮里,一株半开的芙蕖娉婷开放,清浅的颜色似隆冬里开出的花,花瓣带着酡颜微粉,香气清淡,格格不入。
那比他好看太多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瓣,似浑不在意,季朝说了游湖的事,隐瞒下了他余生藏心,足以渡日的欢喜。
却又怎会逃得过上首男子的眼睛,国公府灭门,高家军污命兵败,与朝中奸佞有关,高家军、国公府中也不乏内宄,夺回恒州时,抓到的人里不乏骨头硬的,他并不动用刑法,话也不多,但寥寥数语,用不了多久,也就招了。
他此时垂眸看着那株芙蕖,俊美清贵的神情似是在赏花宴上,极专注,“是有什么心痛之事,竟让你旧伤复发,失魂落魄。”
他盯着芙蕖清丽动人,不待他答,漫不经心问,“她同你求欢了么?”
季朝身形微晃,埋着头,声音里带着些抗拒,“女君实则极自尊,主上拒绝过,她便不再越矩,主上……莫要羞辱于她。”
高邵综眸底妒色翻涌,手指扯下一枚花瓣,竟起了想尝一尝的念头,缓缓放入口中,清苦的味道蔓延开,他继续猜测,“只是对坐着,什么也没说么?”
季朝一日是定北王府的斥候侍卫,一日便不该隐瞒,他身侧握剑的手心里皆是湿汗,他屏息开口道,“女君言明身份,讲清楚她与周弋图谋大业,招揽属下为蜀中效力……”
高邵综拨弄花瓣的手指似被针刺,有密痛蔓延,他神色晦暗,眸底秩浓,“你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了?”
宋女君的名讳他们都是知晓的,季朝听懂了他的话,查出来的算不得什么,她若告知真正的名讳,是信任亲近,季朝声音低了些,“女君说为避祸方才隐藏姓名,非有意欺瞒,时机成熟,会和盘托出。”
高邵综唇角牵起些笑,笑意不达眼底,“她肯同你说这些,肯将要做的事,心事叫你知晓,你当开怀才是,怎会郁结于心,倒出心头血来。”
季朝握紧剑柄,实是明白他为何刨根问底,譬如昨夜,他知二人独处,心痛欲裂,明知无用,亦想追究清楚。
他放下剑,叩首拜求,“还请主上放手罢,女君她自有一番天地,并不适合做定北王妃,属下……属下……”
高邵综骤然明白了什么,一时停住,片刻后缓缓摆手,“下去罢。”
他声音沉冽平静,季朝应是,躬身退下。
书房里骤然一静,微咳声响起,喉咙腥甜四起,压不住咳嗽,血锈味落在衣袖上,手中花瓣垂落,他微微阖眼,片刻后平静了神色,抬手牵动绳铃。
书房里装有绳铃,却并不常用,王极诧异,快速奔到书房外领命,听得主上吩咐叫季朝来听令,有些心惊,却不敢多问,立时去请了。
季朝到书房外听命,主上没有命令,他便没有进去。
里头的人情绪不辨,“今夜我要见她。”
季朝心底挣扎,低声回禀,“女君极注意分寸,从不与同僚有私底下的往来,既起了招揽之意,恐怕不会深夜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