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记得那一日,是北平的暑气最盛的时候,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唯有太液池中的广寒殿,还算是一处清凉所在。四面来风,卷着荷叶的清香和水汽,将殿内的暑热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身子也越来越沉,在这酷夏时节,更是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只能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
朱棣手里握着一柄素面团扇,不紧不慢地为她扇着风,动作轻柔。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茧绸常服,头发松松地束着,没有半分燕王的气势,倒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见她眉宇间总有一丝倦怠,朱棣便将手里的扇子交给丫鬟,端过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碗壁上凝着一层白霜,徐仪就着朱棣的手喝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滋味沁入心脾,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朱棣笑了笑,又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轻声道:“喜欢喝,就让庖厨天天给你做。”
徐仪的手轻轻抚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看着不远处朱高炽和朱高煦两个小子正趴在栏杆上,拿着草茎逗弄水里的锦鲤,玩得不亦乐乎,清脆的笑声像一串串铜铃,在这宁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悦耳。
“今年格外耐不住暑热,总感觉这一胎也是个小子。”
朱棣笑了,伸手拢了拢她鬓边被汗水沾湿的碎发:“那孩子们又要多个弟弟。”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的回廊上传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黄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这位在燕王府里一向沉稳干练的承奉正,此刻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王妃!”他哆嗦着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急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带着哭腔道:“南京来的八百里加急,皇后娘娘……薨了!”
徐仪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刚才还酸甜可口的酸梅汤,此刻在嘴里泛起了无尽的苦涩。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黄俨,脱口而出:“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为何此前没有一点消息?!”
那是大明的国母,她若是病重不治了,整个京城都该为之震动,他们虽远在北平,但怎么会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朱棣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他死死地盯着黄俨,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何没有一点风声?”
黄俨的头几乎要埋进地砖里:“回殿下,汪霖在京城的探子说,整个皇城都瞒得密不透风。外人只知道,皇后娘娘这几个月身子不爽,闭门不出,连每日去佛堂的惯例都停了,都以为只是寻常的避暑静养。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娘娘她,已经病重到了这个地步……”
朱棣沉默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望着那满池的荷花。日光依旧炽烈,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笑眯眯地往他怀里塞各种吃食的母亲,想起了她会因为父皇责罚自己而偷偷抹泪,想起了她是如何一遍遍地叮嘱自己,到了北平要善待将士,要体恤百姓。
那个如山一般可靠的母后,那个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而他这个做儿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然一无所知?
朱棣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殿外,孩子们的笑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那聒噪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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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的冬天,北平城的雪还没落地,寒风先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自从马皇后薨逝的消息传来,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一种惨淡的白色。
燕王府的屋檐下挂着白幡,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整座宫城都被一层惨淡的素白笼罩。
据说燕王夫妇从南京奔丧归来已有段时日,可王府的大门依旧紧闭。
北平城的百姓虽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马皇后,但都知道燕王妃是个顶好的善人。如今坊间传言纷纷,都说王妃徐氏身怀六甲,却车马劳累,伤心过度,惹得不少受其恩惠的人跟着揪心。
田禾就是其中一个,她是个实心眼的人,记得王妃待她们这些军户家眷的好,于是让丈夫朱亮去打听,朱亮是个粗人,只带回来一句‘王妃安好’,田禾放不下心,却也知道燕王府里的事情不能追问。
却没想到,第二天,徐仪就召见了她。
田禾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出笼的红枣糕,热气腾腾的。进了王府宫城,她才发现这里的气氛比外头看上去还要肃穆而凄冷。
王府里的下人们也都身着素服,神色凝重。殿内里的地龙烧得虽然旺,却驱不散那股子冷清气。
徐仪就坐在挂满白色的布幔和挽联的殿内,她穿着一身宽大的孝服,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唯有高高隆起的腹部,让人明白这是一个即将临盆的母亲。她的脸上未施脂粉,下巴尖得让人心疼,昔日的容光被哀伤遮掩,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明。
在徐仪身后的阴影里,盘膝坐着一个身穿黑袍的和尚,手里捻着佛珠,嘴唇微动,大概正在为大行皇后诵经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