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金莲儿存心要压人一头。
上身穿一件大红遍地锦通袖袄儿,下着金枝线黄纱挑线裙子。头上珠翠堆盈,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簪子,脸上胭脂搽得匀匀的,本就是最顶顶的绝色,今天更是粉妆玉琢。
她心里头揣着事儿,既盼着见她那多年不见的亲娘潘姥姥,又恨毒了这老婆子当年心狠,为几两银子就把亲生女儿卖了,受尽了腌臜气。
这又盼又恨的滋味儿,搅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面上却强撑着十二分的精神,把那杨柳腰儿扭得风摆荷叶也似。
下巴颏儿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打李娇儿和李桂姐跟前走过,眼角风都不带扫一下,那副傲气劲儿,活脱脱像只开了屏的孔雀。
李桂姐冷眼瞅着她那做张做致的模样,心里啐了一口。
尽管只是心里啐了一口。
金莲儿那小巧的耳朵尖儿却“腾”地一下竖得老高,仿佛真听见了那声不屑的“呸”。
她非但没走开,反倒扭着那水蛇腰,脸上堆起比蜜还甜的笑,又娉娉婷婷地走了回来,就停在李娇儿和李桂姐跟前。
“哟!桂姐儿姑妈,”金莲儿声音又脆又亮,故意拔高了调门,引得旁边几个支着耳朵听闲话的媳妇丫头都看了过来,
“瞧我这记性!刚听外头请的那起子粉头唱曲儿,没半点筋骨,听得人直犯腻歪!”
她眼波流转,带着十二分的“诚恳”,直勾勾地看向李娇儿:“姑妈呀,您老可是丽春院正经出身的头牌!今儿这好日子,何不请姑妈您上去亮一亮金嗓子,也让那些没见识的粉头们开开眼,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本事!压压她们的威风!”
李娇儿那张本来畏畏缩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今天明明是侄女李桂姐正正经经请来做客的亲戚,是西门府席面上的座上宾!
金莲儿当众点她上台唱曲,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晃晃地把她姑侄俩当粉头戏子来作践吗?
李娇儿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怕自己给侄女惹来更大的祸事赶紧说道:
“哎……哎哟,金莲姑娘抬举了,抬举了…既然府上想听,我这就去这就去……”说完,抬脚就要往那戏台子方向挪!
“姑妈站住!”李桂姐一声厉喝,如同炸雷!
“你是贵客,除了老爷和大娘谁也使唤不动你!”她那张原本娇俏的脸蛋,此刻气得煞白,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小手死死攥住李娇儿的手腕子,不让她去。
自己请来的亲戚却在台上唱曲儿逗大家开心,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李桂姐拔高了声儿,带着三分笑,七分冷,脆生生地喊道:“哟!金莲儿莫急,不是妹妹拦你听曲。”
“只是方才碰见你娘潘姥姥了,她老人家自己不肯给轿夫抬轿子零碎,还唤着平安那小厮巴巴儿地去寻大娘讨要呢!”
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瞥见金莲的脸色瞬间变了,才慢悠悠地续道:“啧啧,金莲儿你说,这事儿闹的……如今阖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你母亲来贺喜,是连几个铜板的轿子钱都得问主家伸手讨的?”
“这是来贺老爷升官呢,还是来要饭打秋风呢?大娘这会子正忙着待客,也不知是给还是不给呢!妹妹我好心,先给姐姐你通个气儿!”
这番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根根扎进潘金莲的心窝肺管子!
她只觉得一股子血“嗡”地冲上头顶,羞愧的想要一头撞死在这里。
这老不死的,自己好心好意来请她,竟在如此体面的日子,当着阖府下人的面,做出这等没脸没皮、丢人现眼的事来!
还偏偏被这李桂姐撞见,当众嚷了出来!
潘金莲恨不得立时寻条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冲过去撕烂她娘的嘴。
这叫自己以后如何见人?如何面对这西门府上下。
她僵在原地,那精心打扮出的高傲姿态,瞬间碎成了齑粉,只剩下被当众剥了脸皮和衣服一般的狼狈。
潘金莲被李桂姐那番话臊得脸上如同火烧,又似被人当众剥了皮!
她只觉得满院子的人似乎都在戳她脊梁骨,笑她那上不得台盘的老娘!这股子邪火混着对母亲积年的怨毒,“腾”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她再顾不上和李桂姐撕扯,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姿态,提起那裙摆,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直冲内院角门奔去!
果然,远远就瞧见小厮平安手中正拿着零碎钱出来。
“平安!”潘金莲一声断喝,吓得平安一哆嗦!
她几步抢到跟前,劈手一把捉住平安的胳膊:“你去还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