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两顶轿子下来的是金莲儿和李桂姐。
香菱贪著看书没有过来。
三人刚站稳,对面乔家那黑压压一片丫鬟,便齐刷刷地磕下头去。
这阵仗!
潘金莲只觉得一股热气“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衝上头顶天灵盖!心口跳得如同擂鼓,手心都沁出汗来。
她何曾受过这等大礼?往日里在西门府,虽也得宠,可终究是个丫鬟,顶多是府內奴僕客气几分。
眼前这乌压压一片人,竟像拜菩萨似的跪她!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得意和狂喜瞬间淹没了她,腰杆子也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旁边的李桂姐更是激动得差点把手里帕子绞碎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让大户人家的正经女眷跪拜?
然而,两人脑中几乎是同时炸响了吴月娘临行前的训诫:“————如今你们是官宦人家老爷房里的人了,一言一行都关乎老爷的体面!出门在外,须得拿出大家子的气派来!莫要轻浮,莫要小家子气,叫人看了笑话!”
这念头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潘金莲和李桂姐那几乎要飞上天的兴奋劲儿猛地一收!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端起了架子。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嘴角那快绷不住的笑意,学著月娘的样子,微微抬著下巴,眼神放平,不喜不怒。
李桂姐更是慌忙调整表情,努力想做出个端庄模样,可惜她平日里媚態惯了,一时收束不住,那强装出来的“大气”里,总透著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轻飘。
她挺了挺胸脯,想显得更郑重些,却不小心把帕子甩得高了些,自己都嚇了一跳,赶紧又把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前。
这时。
乔大户娘子领著家中一眾小妾,高声唱道:“乔门韩氏,率合家女眷,叩见西门大娘子!”
话音未落,那圆胖的身子就要实打实地磕下去,几个小妾也慌忙跟著俯身。
说时迟那时快,吴月娘早已抢前一步,一双戴著赤金镶红宝戒指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乔大户娘子的胳膊肘,没让她真箇跪实了。
“乔太太!快请起!折煞我了!”月娘声音清朗,带著恰到好处的笑意,手上微微用力,便將那白胖妇人搀了起来,“你我两家,紧邻多年,素来走动亲近,都是知根知底的邻里。今日我不过是带著两个內房丫鬟,私下里走动走动,敘敘家常。咱们啊,只论私交,不论官礼!快都起来,这般大礼,倒显得生分了!”
她这番话,面上是谦和亲热,拉近距离,实则点明了“官礼”二字,暗示了彼此如今身份有別,只是她“大度”不计较罢了。
乔大户娘子被月娘这么一托一搀,半悬著身子,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又有些惶恐的笑,连声道:“哎哟哟,大娘子体恤!大娘子体恤!是民妇糊涂了,想著大娘子如今身份贵重,不敢失了礼数————”
她一边顺著月娘的力道站直了,一边忙不迭地招呼身后的小妾丫鬟们:“都听见大娘子的话了?快起来!快起来!”
乔家女眷这才敢起身,簇拥著三位贵客,如同眾星捧月般,迎进了那道朱漆大门。
於此同时的贾府。
风刀子似的割人。
后园子静得瘮人,几株枯柳僵著枝条,在灰濛濛的天穹下瑟瑟发抖。
假山旁,王熙凤裹著一件大红羽缎镶银鼠皮袄,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碾出一个个凌乱的窝。
她那张素日里艷若桃李、明艷照人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柳眉紧蹙,凤眼含霜,时不时朝园门方向瞥一眼。
平儿垂手侍立在一旁,穿著半旧的青缎掐牙背心,外面罩著灰鼠坎肩儿,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神跟著凤姐儿来迴转,大气不敢出。
园子里只有风卷著残雪的呜咽和凤姐儿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还不来?磨蹭到几时去!”凤姐儿终於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著火星子。
话音未落,园门口人影一闪,正是旺儿媳妇。她裹著头巾,缩著脖子,一路小跑过来,冻得鼻尖通红,嘴里呼著白气。到了跟前,也顾不上行礼,急急道:“二奶奶!平姑娘!”
“快说!各处都齐了不曾?”凤姐儿猛地停步,目光如电般射向她。
旺儿媳妇喘了口气,脸上挤出几分討好的笑:“回二奶奶,托您的福,东城、西市、还有南边那几处铺子掌柜经手的利钱,都收上来了!帐本子在这儿,请您过目。”说著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著的帐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