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洲捧着蓝布包,钉在原地。包很沉,里面的东西硌手。十个鸡蛋,一沓大团结。这东西,烫手。“陈大娘,这……不行!”他涨红了脸,几步追上去,要把东西塞回陈秀英手里。“这钱是村里的血汗,我一个外人,凭什么拿!”陈秀英没回头,脚下也没停。她甩过来一句话,声音平淡,却很硬。“不是给你的。”顾远洲脚步一顿。“这是我老婆子,投给下河村以后几十年的。”“你读你的书,考你的大学。”“剩下的,别管。”说完,她有些佝偻的背影,就融进了晨雾里。顾远洲孤零零地杵着,怀里抱着布包,心里乱成一团。他想不明白。可那沓钱和十个鸡蛋的份量,实打实地压着他。村里没秘密。陈大娘给知青点送钱送鸡蛋的事,不到中午,就传遍了下河村。刚分了钱粮,正关起门来乐呵的村民们,一下子就急了。张婶子家。她正对着光,把分到的几张布票来回地看,盘算着给自家娃扯身新衣裳。邻居家的婆娘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压着嗓子小声说。“嫂子,听说了没?”“陈大娘,今儿一早,给那个城里来的知青,送了一大包东西!”“有钱!还有十个鸡蛋!”张婶子手一抖,布票掉在地上。“啥?”她眼睛都瞪大了。“真的假的?那钱……不是刚分的?”“可不是!”那婆娘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那都是咱们拼死拼活挣回来的!她凭啥说给外人就给外人了?”“那个顾知青,瘦得跟鸡崽子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配吗!”张婶子不说话了。她弯腰捡起那几张布票,捏在手里,可心里的热乎劲儿一下就没了。这话,在村里到处刮。田埂上,几个刚从地里回来的汉子,蹲在一块儿抽旱烟。“大牛,这事儿你知道不?”一个汉子拿烟锅头磕了磕鞋底,声音很闷地问。大牛蹲着,眉头皱紧了。“听说了。”“你说陈大娘图啥?咱村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她咋就偏疼一个外人?”“就是,那钱,拿来给村里买头牛多好,开春犁地都省老大劲儿了。”“我看,八成是老太太心善过了头,老糊涂了。”大牛猛抽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他把烟锅往地里狠狠一磕,人“噌”地站了起来。“都别他娘的瞎咧咧!”他吼了一嗓子,眼睛发红。“陈大娘做事,有她的道理!轮不到咱们在背后嚼舌头!”他嘴上骂得凶,可心里也堵得慌。这些议论,也飘到了陈念的耳朵里。她正在大槐树下教人认字,就听见不远处几个婶子在交头接耳。那些话让她难受。她不懂奶奶为啥要这么干。可她信奶奶。她收起小本子,没跟任何人吵,扭头就往知青点跑。顾远洲正坐在破桌子前,对着一堆旧书发愣。桌上,那个蓝布包原封不动地放着。看见陈念进来,他有些手足无措,站了起来。“念念,你……”陈念没理他,走到桌前,指着那些她一个字都不认识的书。“顾大哥,这些书里的字,全都认下来,就能上大学?”顾远洲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这些,只是高中的课本,丢了好些年,得一页一页重新啃。”陈念又问。“那大学里,教啥?”顾远洲想了一下,拿起一本封面都磨烂了的物理书。“它会教你,天为啥会打雷下雨,那不是老天爷发脾气。”“它还会教你,怎么用铁和火,造出能自己跑的拖拉机,那东西一天能犁上百亩地。”“还会教你,怎么把地上的沙子,烧成会发亮的玻璃……”他说的这些,陈念听不明白。可她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打开了。外头,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也想不出来的世界。原来,她那个小本子上记着的,怎么让土豆长得更大,怎么挖渠才结实,只是这个世界上,很小很小的学问。她心里的慌张和郁闷,变成了一股火,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火。她也想知道。她也想学。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老支书耳朵里。他一个人抽了半下午的闷烟,眼看天色擦黑,才拄着烟杆,一步一挪地到了陈秀英家院门口。“陈大娘。”老支书的声音有些干。陈秀英正在院里喂鸡,听见动静抬了抬头。“进来吧。”老支书进了院,在小马扎上坐下,把烟锅在地上磕干净。他憋了半天,才开口。“大娘,村里人……眼皮子浅,说话不过脑子,您别往心里去。”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就是……大伙儿都纳闷,您为啥要拿那么一大笔钱,去给一个外人。”陈秀英撒完最后一把米糠,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她瞅着老支书,眼神平静。“铁柱啊,我问你。”“咱们下河村,祖祖辈辈,是不是都是泥腿子?”老支书没想到她问这个,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脸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刨了一辈子地,到头来,还是围着这几亩薄田打转,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对不对?”老支书没吭声,算是认了。陈秀英手里的拐杖,往地上轻轻一顿。“光会种地,不行。”“一个村子,光有埋头拉车的牛,没有抬头看路的人,走不远。”“早晚得栽跟头。”她抬起眼,看着西边天边最后那点红光。“我拿钱供他念书,不是图他报答我,也不是图他报答下河村。”“我是想让村里这些娃儿们都睁眼看看,读书,有用。”“是能走出这山沟子,去看外头天地的路。”“我这是在咱们下河村这片干土地上,撒一颗读书的种子。”“这颗种子,今天看着不打眼,可十年,二十年后,它能长成一棵大树,能护着你们的娃,你们的孙子。”老支书听得愣住了。他手里的烟杆都凉了,他一点没发觉。他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太太,心里搅得厉害。他一直以为,陈秀英的能耐,全在庄稼地里。今天才知道,人家那份心思,早就跑到天上去了。他站起身,对着陈秀英,深深鞠了一躬。“大娘,我懂了。”“这事儿,您甭管了,我去跟大伙儿说。”“谁他娘的再敢放一个屁,我拿烟锅子抽他!”那天晚上,陈念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子里,全是顾远洲说的那些话。打雷,拖拉机,发亮的沙子。她翻了个身,看见奶奶屋里的油灯还亮着。她光着脚爬起来,悄悄摸了过去。陈秀英正坐在灯下,低头捣鼓着什么。看见陈念,她招了招手。“睡不着?”陈念点点头,凑了过去。她这才看清,奶奶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破烂的书,封皮都没了,纸张脆黄。“奶奶,这是啥?”“一本旧书。”陈秀英把书塞给她。“你不是想知道大学里教啥吗?”“这上头的字,你要是都能认全了,琢磨透了,以后,你也能考大学。”陈念接过来,那本书很沉。她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她不认识的方块字,旁边画着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姑娘旁边,写着两个字。“我们”。陈秀英伸出粗糙的手指,点着那个“我”字。“从今儿起,白天下地,学怎么伺候庄稼。”“晚上回屋,我教你认字,学怎么伺候脑子。”“两样,一样都不能落下。”陈念重重地点了点头,油灯的光在她眼睛里跳动。隔壁的知青点。顾远洲也点着一盏灯。他把那些从城里寄来的复习资料,一本本摊开,神情专注。院子外头,几个刚分了钱的村民,正凑在一块儿,唾沫横飞地商量着开春后,是先盖新房,还是先给儿子说媳妇。:()重生七零,从棺材里爬出整顿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