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的课桌是几条长凳拼的,黑板是抹了锅灰的木板。粉笔是河边捡的土块。这些能凑合,老师没法凑合。村里识字的,五个指头能数完。老支书算一个,可他那点墨水,教人认名字还行,再深的他就不懂了。夜校开了两晚,底下人听得直打哈欠,脑袋一点一点。老支书在讲台上急得掉汗。这天课上到一半,张婶子举起了手。“陈大娘,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的陈秀英,听见动静,掀开眼皮。“有话快说。”张婶子一听,马上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您看,您现在能跟公社钱副主任搭上话了。要不,您上公社给咱们请个老师回来?”这话一出,祠堂里一下热闹起来。“对啊,请个城里来的老师,有学问。”“是啊,夜校办了就得办好,不能稀里糊涂。”“陈大娘,您去开口,这事肯定成。”村民你一言我一语,觉得只要是城里来的,就一定行。陈秀英没说话。她站直身子,拐杖在青石板上磕了两下。那声音不大,却让祠堂里安静下来。她摇了摇头,说出两个字。“不用。”第二天,天刚黑,陈秀英把全村人都叫到了打谷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知青点那间茅屋门口。顾远洲正借着屋里的光亮看书,看得很专注。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没回过神。陈秀英没说话。她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顾知青。”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从今往后,我们下河村的娃娃,就交给你了。”顾远洲脑子一片空白,人僵在原地。全村人也都愣住了,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打谷场上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人群“嗡”地一下,议论开了。“什么?”一个汉子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让,让他教咱们?”“开什么玩笑,他一个成分不好的,懂什么?他懂怎么让地里多长粮食吗?”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满脸不屑。“就是,他自己都快饿死了,还能教我们?”“陈大娘这次是糊涂了吧,拿我们开玩笑。”那些议论和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脸本就没什么血色,此刻更是发白,嘴唇微微发抖。手里的树枝变得很沉,他几乎握不住。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顾大哥有文化。”是陈念。她从奶奶身后挤了出来,站到顾远洲身前,用自己的身板挡住那些视线。她的小脸通红,脖子梗着,眼睛却很亮。“他懂的,比咱们这里所有人都多。”她举起自己的本子。“奶奶说了,知识不分好坏,只分有用没用。”“能让咱们多打粮食的,就是好知识。”可村民们不信。“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就是,别跟着你奶一起糊涂,一边去。”眼看场面要控制不住,陈秀英手里的拐杖用力往地上一顿。“咚。”一声响动,震得人心里一跳。“都给我闭嘴。”老太太一发火,没人敢出声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视一圈,被她看到的人都缩了缩脖子。“不服?”“行。”“今晚的夜校,就让顾知青给你们上一堂课。”“你们听完,要是还觉得他不行,这老师,我来当。”这话砸在地上,再没人敢说话。晚上,祠堂里坐满了人,连角落都塞着人。那些平日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也来了,伸长脖子,等着看顾远洲出洋相。顾远洲站在黑板前,后背的汗衫都湿了,贴在身上,风一吹有点凉。他捏了捏手里的土块,偷偷看了一眼角落里冲他点头的陈秀英,又看到第一排陈念信任和鼓励的眼神。他那颗快跳出来的心,总算落了回去。他没讲什么之乎者也,那些说了也没人懂。他拿起土块,在黑板上画了个图形。“大伙儿都见过前阵子陈大娘改的播种耧吧?”底下人稀稀拉拉地应着,没什么兴趣。“那东西,为什么轻轻一推,就比原来的省一半力气?”他用土块,在那个“耧”的图形上,添了一根把手。“因为陈大娘给它加了根把手。这在书上,叫‘杠杆’。什么是杠杆?力气用在远的地方,传到近处,劲儿就变大了。这道理,跟咱们撬石头一样,手里棍子越长,撬起来就越省劲,对不对?”他这么一说,底下响起一阵“哦”声,有些人好像明白了点,眼睛里开始有神。原来这里面还有讲究。顾远洲擦掉黑板,又问。“那咱们改良盐碱地,为什么非要撒草木灰?”,!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那不是陈大娘的土法子嘛,管用就行。”有人喊道。顾远洲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不光是土法子,这里面,有学问,叫‘科学’。”他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没人认识的符号。“咱们的地发白发硬,板结,是因为地里一种叫‘碱’的东西太多了,把庄稼的根给烧坏了。”“草木灰里头呢,又正好有种叫‘酸’的东西。”他拿起一杯清水,又拿起醋瓶,往里倒了些,水没什么变化。他又抓了一把灶膛灰撒进另一个杯子,水立刻变得浑浊发黄。“你们看,这‘酸’和‘碱’是死对头,一碰上就会抵消掉。最后,两个东西都没了。地里的‘碱’没了,土就松了,庄稼的根能喘气,就能长了。”他没说一个深奥的字,全是大家能听懂的大白话。但这番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脑子里嗡嗡响。原来,陈大娘那些“土法子”背后,都是有道理的。不是什么鬼神显灵,也不是祖宗秘方。是科学。是城里人嘴里常说,他们却听不懂的那个“科学”。村民们一个个听入了迷。他们第一次发觉,读书认字,不是没用的事。这东西,能帮他们把地种好,把粮仓装满,让全家吃饱肚子。一堂课讲完,顾远洲的嗓子都快哑了。他放下土块,对着底下的人群,深深鞠了一躬。祠堂里,没有声音。过了大概半分钟。突然,不知是谁,第一个笨拙地拍起了手。接着,掌声响成一片,声音又响又热烈,几乎要把祠堂的房顶掀翻。大牛站起来,脸上写满了服气。他对着顾远洲,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声:“顾老师,您明天,还教不?”这一声“顾老师”,像一股暖流冲进顾远洲心里。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重生七零,从棺材里爬出整顿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