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张地走到坐在办公桌旁的女士面前,手里紧紧地攥着证书和推荐信。那位女士仔细地看了推荐信,然后突然看着玛尼娅,甚至可以说是盯着她。“你真的精通德语、俄语、法语、波兰语和英语吗?”她问道。
“是的,”玛尼娅说,“虽然我的英语不如其他几门语言。但是,我仍然能教学生通过考试。我得过高中金奖章。”
“你想要什么待遇呢?”
“一年四十英镑,提供食宿。”
“如果有职位空缺,我会通知你的。”这个答复并不是十分肯定,玛尼娅这么想着离开了介绍所。
没过多久,玛尼娅就当上了女家庭教师。这里不公开那个家庭的姓氏了,姑且称为B家庭吧。因为他们肯定不愿记住,命运曾恶作剧般地跟他们开过这样的玩笑。他们让十八岁的玛尼娅·斯可罗多夫斯卡从小侧门进来,通过这道门,据玛尼娅自己后来的说法,她仿佛看到了地狱,这让她很不愿意继续待在那里。生活让玛尼娅成了一个伟大而无私的付出者,而不是一个不幸、弱小且受人鄙视的奴隶。B家庭很富有,他们无礼地对待玛尼娅,时刻与她保持距离,说话也很冷淡。他们极少与玛尼娅交流,偶有为之也冷若冰霜。他们挥霍无度,却又六个月不支付玛尼娅工资,而且为了省灯油不想让玛尼娅晚上看书。他们在别人面前说话很亲切,但背后却肆意诽谤他人,以至于玛尼娅说在他们口中所有的朋友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玛尼娅写道:“从他们身上,我懂得了小说里描写的人物并非虚构,并且明白,一个人如果明智,就不该与被财富毁了的人交往。”也许就是因为她在十八岁时明白了这一点,才使得玛尼娅·斯可罗多夫斯卡一生当中,无论多少财富摆在面前,都不为所动,保持清醒。
但是玛尼娅的计划没有奏效。住在镇上的B家,她发现自己每天都要花点儿钱。有时与父亲见个面,或者与“流动大学”的朋友保持联系,这都让她很开心,可这都要花钱。但当一个人下定决心实施某个计划时,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也要付诸实践。玛尼娅发现她必须完全离开家,去偏远的乡村找个工作,在那儿就一分钱也不用花了。只有这样,布罗妮雅才能在她的接济下继续学业,因为她已经去巴黎了。
她真正想找的工作终于出现了——离家很远,在乡下,但是工资高了一点儿——这次是一年五十英镑。当然,那个时候五十英镑就是很大一笔钱了。但玛尼娅把新地址告诉父亲时心情还是很失落,虽然那个地方已经偏远得像在异域,但对她父亲来说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普沙兹尼士附近
斯茨初基
Z先生和夫人的住宅
玛尼娅·斯可罗多夫斯卡小姐
玛尼娅出发时是一月份,那时的波兰到处堆积着厚厚的雪,几个月也不化。火车慢慢离开车站时,父亲向她挥手告别的身影渐渐离她而去,再也看不见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彻底地感到孤单和害怕。假如这个新雇主还和从前的雇主一样那么不友善,该怎么办?还有她的父亲,年龄越来越大,也许还会患病。她到底应不应该离开?茫茫暮色中,白雪覆盖的原野向后飞驰着,在玛尼娅含泪的眼中成了模糊的一片。
坐了三个小时火车,接着又坐上了来接她的雪橇。她身上裹着暖和的毛皮毯子,坐着雪橇飞也似的冲进了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夜,周围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雪橇铃铛的叮当声。
又坐了四个小时的雪橇——玛尼娅又冷又饿,她甚至怀疑车永远不会停歇。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片亮光,一扇门打开了,一家人都出来迎接她——男主人身材高大,孩子们很害羞,紧紧抓着母亲的裙子,可眼神里又充满了好奇。女主人亲切友好地欢迎玛尼娅,并让她喝下一杯热茶,然后带她去了她的房间,接着善解人意地离开了。玛尼娅先在房间里暖和了一下,然后打开那几个破旧的箱子,开始整理行李。
玛尼娅住在乡村的腹地。她环绕一周,看了看房间四周刷得白白的墙壁、简单的家具和暖和的壁炉,十分满意。
第二天早上,她拉开窗帘,以为会看到一片白雪覆盖的田地和森林。但映入眼帘的是工厂的烟囱,正冒着浓浓的黑烟。她又仔细看了看——不是一个,而是很多烟囱,周围根本没有树木、灌木丛和篱笆的踪影。她住在甜菜制糖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已经翻过、等着播种的土地,这片土地都要种甜菜。整个村子都致力于甜菜种植,村民们就这样犁地、播种、收获。那些工厂都是制糖厂。乡下的农舍都错落分布在制糖厂高墙的周围。玛尼娅住的房子是制糖厂厂长的家。村里有条小河,河水也染成了甜菜根的颜色。
这些工厂让玛尼娅对周围的环境很失望,那些住在周围大房子里的年轻男子和少女也一样让玛尼娅失望。他们除了八卦不干别的,比如谁都说了些什么,穿什么衣服,谁会举办下一次舞会,上次舞会开了多长时间等等。一天,Z先生和Z夫人在第二天下午一点才从一个舞会回到家,这让玛尼娅十分震惊,她似乎忘记了她自己也曾经那么开心地参加舞会,玩到第三天早上八点。玛尼娅忍无可忍,她在信中大声疾呼:“给我一支漫画家用的笔吧,我会好好描述一下这些人,用漫画的方式刻画并讽刺这些人太恰如其分了。女孩儿们都是些不开口的呆子,迄今为止,我发现只有家里的大女儿,我亲爱的布朗卡,是一颗少有的珍珠,她有良好的判断力,并且对生活充满兴趣。”此外,在斯茨初基还有一个有趣的人——布朗卡三岁的小弟弟斯塔斯。他使得这座狭长的两层楼房充满了生机。在长长的走廊上,在爬满无叶爬山虎的破烂玻璃阳台上,到处都能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童言无忌,他的话有时能把玛尼娅逗得忍俊不禁。一次,他的保姆告诉他上帝无处不在。他说:“斯塔斯可不喜欢这样,我害怕他会抓住我!他会咬我吗?”
安吉娅是玛尼娅的一个很特别的学生。她十岁了,非常调皮,每次有客人拜访时她总会逃课。玛尼娅应该一天教她四个小时,但是她总是跑出去,然后被抓回来——而课程却不得不从头讲起,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她的功课根本没什么进展。安吉娅还总喜欢赖在**,直到玛尼娅拽着胳膊把她拖起来,这让玛尼娅非常恼火。陪安吉娅一起学习经常如此,一天早上,她甚至用了两个小时才平息了怒火。一天中有两个时段最开心:一是和布朗卡一起读书的那三个小时,再就是闲暇时往家里写长信的时候。“复活节我会回华沙,”她写道,“一想到这件事儿,我就高兴极了,但愿我不要兴奋得像野人那样狂呼乱叫。”
泥泞的乡村小路上,她经常看到村里脏兮兮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他们头发乱蓬蓬的,如麻绳一般,但双眸清澈明亮,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她问自己:“难道他们不是波兰人吗?我曾发誓要向大众传播知识,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们做点儿什么吗?”那些流浪儿童要么什么都没学过,要么只知道俄文字母。玛尼娅想,如果能为他们偷偷开设波兰语课程,那该多好。
布朗卡听到这个想法非常开心。“别太着急,”玛尼娅说,“你知道的,如果我们被抓了,我们都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她俩都知道西伯利亚意味着什么——被放逐到一个可怕的地方,那是一片冰原地带。但是布朗卡准备去冒这个险。两个女孩儿得到了Z先生的允许——课程开始了。
室外刚好有楼梯可以通往玛尼娅的房间。她们组织了一些脏兮兮的小孩——少的时候有十个,多的时候有十八个——整日穿梭于楼梯间上上下下。玛尼娅借了一张松木桌子和一些板凳,用她不多的积蓄给学生们买了练习本和笔。然后就开课了——而且趣事不断。孩子们笨拙的手指抓着用不惯的工具,潦草地在白纸上画出字母。对孩子们来说,不可思议的事情慢慢发生了,听到的声音可以白纸黑字写下来,并且能够理解。他们的父母都很自豪,虽然自己不识字,但他们也会爬上楼梯走进教室站在后面——看着自己的儿女做着了不起的事情,他们高兴万分。孩子们学习起来并不轻松,他们有时咧嘴,有时吸气,有时叹气,写封信好像比往山上运甜菜还难。玛尼娅和布朗卡在他们中间走动着,帮助他们尽力读书识字。他们身上脏兮兮、臭烘烘,而且经常注意力不集中,也不是很聪明。但大部分时候,从他们明亮的眼睛里,能看见他们上课时的兴奋和对学习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