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菊宴如期而至,一时之间竟成了京城最盛大的话题,比夏末的贵妃宫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锦书坐在去往丞相府的轿子里,心里都是对周京荣的牵挂。
昨夜,漕河口笼罩在湿冷的雨幕中。水浪拍打着船帮,发出沉闷的声响,远处城关的梆子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悠远。几盏昏黄的防风灯在码头上摇晃,勉强撕开浓重的夜色。
苏锦书、公主和方源三人俱是一身不起眼的黑衣黑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大半张脸。雨水顺着斗篷的油布滑落,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周京荣站在即将启航的客船跳板旁,身边只跟着一个心腹老仆和几口轻便箱笼。她兄长早已先行一步在下一个渡口等候,此刻她轻装简从,眉宇间虽有远行的忐忑,却更添一份决绝的疏朗。
“锦书,公主,方源……”周京荣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挨个看去,恋恋不舍,“此一去,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方源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化作一句:“京荣,保重。路上千万小心。”
公主眼圈泛红,塞过一个沉甸甸的小锦囊,“通关文牒我托人又仔细核验了一遍,夹层里是些应急的银票,万望平安。”
言罢,又拿出一把用油布裹好的短匕塞进周京荣的包袱,声音压得极低,“拿着防身。江南虽富庶,路上也未必太平。”
她上前一步,将一个密封的小竹筒塞进周京荣袖中低声道:“京荣妹妹,我偷偷拿了珩哥儿印信盖在空白笺纸上,若路上真遇刁难,或可虚张声势一二。切记慎用!”
周京荣原本看她细腕扛着大包小包还欲推辞,此话一出便都赶忙接过,竟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了了。
苏锦书则递上一个精巧的药囊:“这是我配的几种丸药,晕船、风寒、水土不服的都有,红签子上写了用法。到了那边,万事小心。”
周京荣忙不迭一一接过,指尖微颤。她看着眼前这几位身份悬殊却肝胆相照的友人,在丞相府鎏金请柬搅动的京城浊流中,这份情谊如同寒夜里的暖炭。
她用力回握苏锦书的手,又深深看了众人一眼,喉头滚动,终究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泪珠混着雨水无声滚落。她猛地转身,不再回头,斗篷在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度,快步踏上了湿滑的跳板。
老仆紧随其后,船夫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客船缓缓离岸,融入浓稠的夜色与雨幕中。
岸上三人伫立良久,直到那一点灯火彻底消失在河道拐弯处,只余下无边的雨声和水浪拍岸的呜咽。苏锦书紧了紧斗篷,锐利的目光扫过黑暗的河岸两侧,确认无人窥伺,才低声道:“回吧。”
苏锦书想到这儿,边忍不住掀起帘子望向身后跟着的周家的轿辇,任谁也想不到那里面混进去一顶置满货物的空轿。她收回目光,望着窗外秋高气爽,碧空如洗,眼看着便要到了。
丞相府门前车水马龙,朱门大开,两尊石狮子披着新系的红绸,愈发显得威严肃穆。各色华贵的车轿流水般涌来,身着锦袍玉带的宾客在门房抑扬顿挫的唱名声中,或矜持、或热络地步入府门。
苏锦书乘坐的车驾在丞相府门前停稳,她扶着侍女的手下车,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拥挤的门口和排列的轿辇,实则锐利如鹰。
她一眼就看到了青绸小轿中的那几顶“周记绸缎庄”的轿子,心弦瞬间绷紧。
她没有像其他贵妇那样先去与相熟的诰命寒暄,而是脚步一转,径直朝周家轿辇走去。刚到近前,轿帘恰好掀开,周叔度正小心翼翼地探身出来。
“周叔叔!”苏锦书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声音清亮又不失恭敬,引得附近几位刚下车的夫人侧目。她快步上前,竟作势要亲自去搀扶周叔度的手臂。
周叔度显然没料到苏锦书会亲自等在轿外,更没想到她会行此“大礼”。他先是一愣,随即受宠若惊,脸上的皱纹都因堆笑而挤在一起,忙不迭地拱手作揖,腰弯得极低:“哎哟哟!苏少夫人!您这可真是折煞老朽了!折煞老朽了!我不过一个老卖货郎,哪敢当您这般礼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口中推拒,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四周投来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苏锦书笑容不变,甚至更添了几分真诚,声音压低,带着亲昵的嗔怪:“周叔叔,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您是我的贵人,尊贵得紧!”
她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语速极快却清晰地说道:“今日贵客云集,门禁盘查得严。您且跟着我一起走侧门入府,莫要多言,也莫要东张西望,免得被那些不长眼的盘问,失了体面。”
周叔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精明的小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警惕和权衡。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袖中那份靠走后门得到的不甚牢靠的“请柬”,又瞥了一眼不远处几个目光如炬、正仔细核验身份的丞相府管事。
周京荣那日回去后,便在他耳边吹耳旁风,这帖子是如何难得,丞相府的门槛是如何之高,再加上现如今苏锦书的话,便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他混进来的风险。
他立刻明白了苏锦书的用意,这是要借宁太尉夫人的虎皮,让他这商户能狐假虎威地混进府内。他心中原本那点对苏锦书可能过河拆桥的疑虑瞬间被安全混入的巨大诱惑压了下去。
“是是是!少夫人思虑周全!老朽糊涂,糊涂了!”周叔度连连点头,脸上重新堆满谄媚讨好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活像个听话的跟班,“全听少夫人安排!您说怎么走,老朽就怎么走!绝不多嘴一句!”
他立刻挺直了些腰板,努力想摆出点行家的气度,但眼神里的精明和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虚浮。
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块显眼的、成色极佳的翡翠扳指。那是他特意戴出来充门面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扎眼。
苏锦书见他一门心思入府,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笑意盈盈,侧身引路:“周叔叔,这边请。”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了周叔度那过于招摇的扳指,同时用眼神示意冬画稍稍落后半步,看似恭敬,实则隐隐隔开了周叔度向后张望那顶空轿子的可能。
两人一前一后,苏锦书仪态万方,周叔度努力挺胸抬头,在众多或华贵或清雅的宾客中,这组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周叔度感受到那些目光,脊背僵了僵,但想到即将踏入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丞相府,接触到那些平日高不可攀的贵人,兴奋立刻压倒了那点不安,他紧紧跟在苏锦书身后半步,亦步亦趋地穿过那气派的朱漆大门,踏入了象征着京城顶级权势的庭院。
苏锦书则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保这“蒙混过关”的第一步,走得安稳。
她眼角余光甚至瞥见不远处,苏云书和韩姨妈正从一顶轿子里下来,苏云书看到她与周叔度同行,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鄙夷和一丝幸灾乐祸。
苏锦书心中冷笑,面上却对迎上来的丞相府管事笑得更加殷勤而温和:“这位是江南来的皇商周老板,我特意跟王姐姐打过招呼的。”
管事目光在周叔度身上一扫,看了眼帖子,似乎是被苏锦书郑重其事的态度搞得有点疑惑。不过他看了眼帖子并没有什么问题,便也客气地躬身:“苏夫人费心了,周老板,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