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微微颔首,带着周叔度,踏着平整的青石甬道,汇入了通往菊园深处、衣香鬓影的人流之中。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丞相府的花园再大,也大不过这京城盘根错节的人心与无处不在的眼睛,各路妇人那看似不经意扫过的锐利目光,始终如芒在背。
刚踏进门,便有唱名“宁府太尉夫人到——”,声音格外响亮,引得一众目光汇聚而来。
苏锦书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步履从容。入了府,眼前豁然开朗。丞相府邸格局开阔大气,远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高阔的庭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抄手游廊蜿蜒曲折,连接着重重院落,眼看着有五六进,一眼望不到头。
虽是秋日,府内却不见半分萧瑟,廊下阶前摆满了各色名品菊花,或如金盏倒扣,或似玉龙探爪,更有绿如翡翠、墨如乌金、白若堆雪的异种,争奇斗艳,将个深秋妆点得富丽堂皇。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菊香,混着名贵熏香的气息,更有隐隐的丝竹管弦之声从深处传来,端的是富贵风流气象。
早有伶俐的管事婆子迎上来,穿着统一的靛青比甲,笑容得体:“太尉夫人万安,这边请。”
她引着苏锦书一行沿着游廊缓步而行,一边走,一边口齿清晰地指点着景致:“夫人您瞧,这廊外那片‘玉壶春’,是相爷特意从洛阳移来的名种;那边水榭旁堆叠的‘金背大红’,开得最是热闹;再往前头菊圃里,还有几株晋阳贡来的‘绿牡丹’和‘墨荷’,寻常难得一见呢。”
苏锦书含笑听着,目光却悄然打量着四周。只见处处雕梁画栋,门窗廊柱皆描金绘彩,连廊下挂着的鸟笼都是掐丝珐琅的。
来往穿梭的丫鬟仆妇,衣着体面,行动规矩,足见相府治家严谨。她心中暗忖,王家这气象,比之皇家别苑也不遑多让了,难怪能权倾朝野。
周叔度跟在后面,眼睛几乎不够用,口中啧啧有声,低低赞叹,引路的婆子恍若未闻,依旧笑着给二人解说。不多时,便引着众人来到一处开阔的轩厅,轩厅三面敞开,正对着精心布置的菊圃,视野极佳。此处已是宾客云集,珠翠环绕,笑语喧阗。
“太尉夫人到了。”婆子通传一声。
轩厅内的谈话好像恰逢一个节点,顿时安静了一瞬,有几道目光投过,不一会儿便又喧嚣起来,正中主位又重新成为了目光的焦点。
苏锦书被身侧一个丫头牵引着走近那群喧嚣之中,耳畔各种“苏夫人来了,快请入座”,“王家这真是好福气”,“孩子可有了名字”,苏锦书思量着这应该是围着王修绪了。
虽未谋面,但多少是人家给她下的请帖,于情于理得去拜见。苏锦书不紧不慢地在一旁的位置拿了杯茶等着找个话空子,待到抬头,便见一位身着正红蹙金绣鸾鸟大袖衫的丽人端坐,粉面含春,容貌秀美,与周围人说说笑笑,全然不似王修齐那般趾高气昂,倒是一个温和可亲的样子。
苏锦书看着她,蓦然有一种恍惚的熟悉,便凝神细细打量这人。许是担心孕后体虚,头上戴着的坠了祖母绿的红绣抹额紧挨着罥烟眉,妆容清丽,鼻子高挺,一双下垂眼带几分柔和的慵懒。
花团锦簇之下,竟是如此清新素雅的一副眉眼。
王修绪被苏锦书看得不自在,目光扫过苏锦书和她身后的周叔度时,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王修绪身旁坐着身着水蓝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的郑氏,见状便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苏锦书一副看呆了的样子便哂然一笑,眉眼间带着几分得宠的娇矜。
苏锦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在盯着人家看,忙歉意一笑,赶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那日穿着藕色比甲的少女坐在下首。那少女今日没穿比甲,而是着一身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神采飞扬,目光扫过苏锦书,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打量。
苏锦书对着少女印象颇深,但总是记不住她到底是谁,印象里是位县主,算李承泽的表妹,又与王家关系匪浅。
此时,苏锦书也感觉到了几道格外刺人的目光。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坐在稍后位置的苏云书和韩姨妈。苏云书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几乎要化为实质,韩姨妈则是一脸探究,目光在周叔度身上逡巡,似乎在估算着这人的斤两。
周叔度见如今已混进府里,万事无虞,又在妇人堆里实在别扭,便跟苏锦书告辞后去外堂了。
苏锦书在管事婆子的指引下,于视野颇佳的一席落座。同席的几位夫人,虽在芒种日、宫宴上打过照面,但彼时苏锦书要么身份尴尬,要么心系他事,从未真正融入这些贵妇的圈子。此刻公主、荀卓卿她们还未到,她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席上除却户部尚书庄恂的儿媳柳氏、礼部方士林的夫人,也是方源之母,清河崔氏,以及两位眼神疏离的王家近支女眷和另一个县主,又陆续来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夫人,气质清高,言语不多,另一位则是工部侍郎钱夫人,圆脸带笑,看着一团和气。
众人恭贺过王修绪后,徐盈科径直而来,二人说了些什么,便拱手有事,去去便回,招呼郑氏待客。
丫鬟奉上香茗,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席间寒暄几句天气、菊花后,话题便铺展开来,其间不断有妇人落座,苏锦书有些看不过来,便索性放弃,专心品茶。
户部庄尚书儿媳柳氏来自河东望族,看王修绪走了,四周打量了一下没什么人的母家地位在她之上,便对着郑氏率先开口,“长夫人,听闻府上菊圃新引进了几株‘十丈珠帘’,端的是稀罕。只是这娇贵玩意儿,伺候起来怕是不易吧?单是那每日特调的‘养菊水’,听说就得用无根水兑上几种名贵花露,所费不赀呢。”
柳氏这话里话外暗指王家奢靡,却也只敢对着郑氏发作。
按理说现如今当家主母应该是王丞相之妻,但是据说老夫人年事已高,见不得这种人多眼杂的场面,王修绪作为丞相府的掌上明珠,王丞相给她招了上门女婿徐盈科,但是却只是在府里养着,账本对牌一律不管。
故而王家现在正儿八经的掌家主母是儿媳郑氏。郑氏母家虽然也不算差,但是人外有人,攀进丞相府,她也只有任劳任怨的位置了。众人若有对王家不满的地方也只敢找她发泄,俨然是王家的活靶子。
郑氏端着茶盏,眼皮微抬,笑容得体中带着倨傲:“柳夫人说笑了。相府待客,自然要尽善尽美。不过是下人们多费些心思罢了,图个喜庆。倒是庄尚书执掌户部,开源节流,为国理财,才是真正的辛苦。听说今年江南税赋又增了一成不说,又要忙西南屯田的事?庄尚书真是能者多劳。”
她轻飘飘把球踢回,暗示户部加税又屯田才是真费钱。
钱氏连忙笑着打圆场:“哎呀,都是为国效力嘛!咱们妇道人家,赏赏花,说说衣裳首饰才是正经。郑少夫人,您头上这支赤金点翠嵌南珠的步摇可真真是精巧,是玲珑阁新出的样式吧?我瞧着,倒比宫里的花样还别致些。”
这话题立刻引起了王五姑娘的兴趣,她抚了抚自己鬓边一支硕大的红宝金簪,带着几分得意:“玲珑阁算什么?我哥哥前日刚得了圣上赏赐的一匣子南洋珠,颗颗浑圆,光泽极好,说是要给嫂子打新头面呢!”
她口中的“嫂子”正是主位上的郑氏,这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崔氏一直安静地听着,眼看着话要掉到地上,才温和地插了一句:“珍珠温润,最衬气度。郑夫人端庄持重,戴珍珠是相得益彰。”
王修绪也慢慢赶回来,众人赶忙收起剑拔弩张的架势,又开始讨论衣服首饰家长里短,王修绪偶尔含笑插一两句,便引得众人附和。那少女县主则拉着几位贵女,声音清脆地谈论着新得的首饰和即将到来的皇家围猎,笑声阵阵,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正谈笑间,一声清越的唱名打破:“刑部尚书府少夫人安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