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悲欢与唐国府并没有太多的关联。
门外是天枢坠地,金阙映日,玉阶生辉,锦帆高张,歌舞升平,门内却是镜奁染尘,人去楼空。
李世民觉得父亲从吏部回来之后就像遭遇一场夺舍,此时更像个最粗鄙的农夫,箕踞在中庭回廊的台阶上,手持一壶酒,望着两棵李树发呆。
“来,陪阿耶喝一杯。”李渊面无表情地招呼儿子。
李世民走近父亲,靠着父亲以同样无礼可循的方式坐下。
他想提醒父亲自己正在守制,不宜饮酒。李渊却像窥出他心思般将酒杯递进他怀中:“你——替代你母亲,陪我喝一杯。我和你母亲年轻时就喜欢河东桑落酒的酸味。你母亲最喜欢薛道衡那句‘忽逢桑落涧,犹带晋时酸’,说这诗最宜佐酒。”
怎么又是薛道衡?这具不死不灭的枯骨给自己惹了多大麻烦!
年轻人脑髓如沸,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阿耶,圣上不喜欢这个人!”——他嘴上不服气,定要为母亲的喜好争一个高下,内心却渐染了长孙青璟的想法。
李渊挑眉作诙容,极不正经地冷笑道:“快喝酒,今晚不提圣上也罢!”
“酸……又酸又苦……”李世民被这种陌生的民间佳酿呛出了眼泪,咳嗽连连。
李渊拍打着儿子的后背,问道:“知道我这个右骁卫将军的前任是谁吗?”
李世民疑云塞胸,觉得父亲一定喝醉了。
“难道不是观音婢的父亲?”这个女孩和薛道衡一样让他心烦,他今晚不愿去想她。
可是父亲偏偏要提起这两个惹他不快的人!
“颟顸!观音婢的父亲都去世多少年了?分明是郕国公李浑,他的侄子就是乐平公主的女婿李敏,小字叫作洪儿。姓名皆应图箓。如今就这么莫名其妙陷进谋反案里,是必死无疑了,而且三从之内都死得极不体面。”李渊冷笑一声,“我这个继任者也姓李,名中也带水,如何自证清白?”
他勉力站起身,腿脚有些僵硬麻木,摇晃着指着中庭那两柱与妻子一同种下的李树:“你告诉我,中庭的两棵李树,哪一棵是忠诚的,哪一棵是奸佞的?还有我们手中的酒水,哪一杯是忠诚的,哪一杯是奸邪的?”
李世民钳口结舌,自然无法回答。望着形销神黯的父亲,他也只能默默思念与父亲刚柔相济的母亲。
母亲总是无所不能的。父亲鲁莽时,母亲便是水;父亲怯懦时,母亲便是火。
水火相济,功业乃成;阴阳相资,万物化生。
母亲,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符号,她是整个世界。
“你母亲还在就好了。”李渊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桑落酒,一饮而尽,喟然长叹,“她不但有办法助我获取官职,更有办法帮我洗脱嫌疑。我后悔没早点听她劝告,将良马鹰犬悉数献给圣上,省去无数弯路;更为不再有贤妻伴我左右痛心疾首。”
苦酒下肚,无措的唐国公已经泪流满面:“譬如此刻她在这里的话,定会想出些分辨李树、酒水忠奸的妙言安慰我。如若她此刻还在世,想出任何阿谀讨好圣上、挽救家门的主意,我一定都照做,不会再拂她之意……”
父子两人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该如何相互扶持着踏上一条崭新的路。
李世民似乎看到长孙青璟与蝈娘一闪而过的身影。一主一仆正忙于别的家事——一个千叮万嘱,一个唯唯应承,两人并未对中庭对饮的父子俩过多留意。
他本不该迁怒于长孙青璟的。当她负气离去后,他发现了旧屏风一角包裹着她的丝帕,才明白这个女孩珍视着他所珍视的一切,又竭力推着他向前。
他充满了悔意,不知如何挽回。
李世民本想问问鬼鬼祟祟与蝈娘交谈的阿彩,长孙娘子是否住着习惯,旧居室是否寒凉,她是否仍是满心怫然不悦。
只因他颓然丧志、忿不择人,惹恼了耿介自立、孝悌兼至的妻子,以至如今却连一个愿意开解他的人都没有!
西天的云霞燃烧着,就像通远市夜间通明的珊瑚灯,盛大而绝望,最终被洪水般的夜色淹没。
……
长孙青璟从伊阙回到洛阳城的时候,已过日中。蝈娘尚未从丰都市回府,这令青璟有些担忧她能否将所托之事办妥帖。
推门入室,一个慵懒的身影映入眼底:“安和好在,观音婢!”来人正是昨日还与自己闹得不太愉快的李世民。
他的神情,半是讨好半是孤傲,古怪至极,反而令长孙青璟更加不快。
“不好!有恙!”她才懒得哄他,尤其是当她见到李世民正在翻看她昨晚抄的诗文集,更是对他这种擅闯别人居所的行径厌恶至极。
“谁允许你碰我的文稿的?”长孙青璟将手一抄,准备夺回不成册的楮皮纸。
谁料李世民却先她一步腾跃起身,将一沓纸高高举起,充满恶作剧式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