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得很慢,慢得令人心焦。
写“淘”字的三点水时,他犹豫了很久很久,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最终,笨拙地又小心地画了三个几乎不成点的小墨团。
写“装”字时,复杂的结构让他彻底卡住了。
这老头很倔,卡住了也不停下来,只是烦躁地用铅笔头在纸上戳了几个凌乱的点,又凑得更近,鼻尖几乎碰到了纸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字。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重新用力地描摹起来。每一笔,都划得很深很深。
光晕里,那双手上的裂口,在光线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那些深红的沟壑,是农民靠天吃饭的无奈,微薄收入的艰辛,还有一天天磨掉的命。
而此刻,这双写满了生存艰辛,本该只与锄头镰刀打交道的手,却以一种笨拙的倔强,紧紧捏着那截小小的铅笔头。
试图去描绘、去抓住,一个连他自己或许都感到无比陌生茫然,甚至恐惧的未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酸涩感,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带着滚烫的温度,直冲上云昭的鼻尖和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酸又胀。
白天所有的愤怒、委屈、被拒绝的挫败感,以及对自己模型的动摇。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昏黄光晕里无声的一幕,彻底击得粉碎,化为齑粉。
她以为她的模型和逻辑,撞上了一堵愚昧固执的墙。
她错了。
那堵墙,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正被这双布满裂口的手,用一截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艰难而无声地凿开一道缝隙。
如此笨拙,如此固执。
如此倔强,如此顽强。
她死死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强忍翻涌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捂住嘴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她不敢再看,生怕多看一眼,那微弱的灯火就会熄灭,那倔强的“沙沙”声就会永远消失。
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云昭猛地缩回身体,背脊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土墙上。
她靠着墙,无声地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的心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撞击着肋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夜风不知何时变大了,带着山林深处湿冷的寒气,呜呜地穿过远处黑黢黢的竹林,卷起几片枯叶。
风钻进她单薄的T恤,激起一层寒栗。
可云昭感觉不到冷。脸上被泪水划过的地方反而像被火燎过灼烧着,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白天的场景和刚才灯下的场景,疯狂地交织,碰撞撕扯在一起。
那个白天扛着核桃袋,对她嗤之以鼻的倔老头。
那个深夜在煤油灯下,捏着铅笔头无比艰难地抄写着陌生词汇的老人。
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撕裂又重合。
辅导员忧心忡忡的脸在她混乱的思绪中一闪而过:“眼神太空了……下去走走,接触土地和人……”
云昭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坚硬的地面上,粗糙的沙砾硌着皮肤。她仰起头。
深蓝色的天幕,浩瀚无边。星河璀璨,密密麻麻的星星倾泻而下,像被打翻的钻石匣子,光芒清冷而纯粹,亮得惊心动魄。这是城市被霓虹和雾霾遮蔽后,从未向她展露过的奢侈景象。
山村的夜,如此静谧,又如此喧嚣。
近处,是风掠过竹林发出的海浪般的“沙沙”声。
远处,是几声带着回音的零落犬吠。
墙角下,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里细碎地鸣叫。
还有那仿佛还在耳边顽固回响的,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