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的目光扫过晒谷场边一些清理出来的核桃青皮碎屑。旁边,是村支书找人从灶房搬来的几筐草木灰,原本是预备着撒在泥泞处吸水的。
肖和站起身,走到青皮碎屑堆旁,用脚拨了拨,挑出几片颜色深褐干硬的老青皮。他又走到草木灰筐旁,抓了一把灰白细腻的灰烬在手里捻了捻。
然后,在所有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走到水槽边。那是村头引来的山溪水,用一个破旧的汽油桶接着,水流不大,但清澈冰凉。肖和舀起半瓢凉水,倒进旁边一个闲置的空瓦盆里,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
他又舀了一瓢,接着走回青皮碎屑堆,捧起一大捧深褐色的干硬青皮碎片,“哗啦”一声,全部撒进了瓦盆的清水里,辛辣刺鼻的气息瞬间浓郁起来。
做完这一切,肖和转身,目光掠过云昭写满焦灼和不解的脸,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湿漉漉的眼睛。他目光稍一停顿,落在王婶脚边那个簸箕上,那里面是春芽她们剥出的苦衣粘连的核桃仁。
肖和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个瓦盆。
“这……这是要干啥?”王婶茫然地看着那盆浸泡着青皮碎片的浑水。
云昭也愣住了,她盯着那盆颜色迅速变深、散发出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浑水,又看看肖和沉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一个模糊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碱!”她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核桃青皮里有天然碱!草木灰也是碱!肖和,你是要用碱水洗掉那些渗进去的油!”
肖和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他走到草木灰筐旁,又捧起一大把细腻的灰烬,均匀地撒入瓦盆中。灰烬入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面浮起一层灰白的泡沫,盆里的水色变得更加浑浊深沉,青皮碎屑在其中翻滚,散发出更浓烈的混合着碱味和青皮辛辣的气息。
“快!”云昭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王婶!把那些沾了油的仁小心倒进盆里,轻轻搅,千万别把仁弄碎。”
王婶如梦初醒,立刻招呼旁边的妇女,小心翼翼地将簸箕里那些饱受油脂困扰的核桃仁,一股脑儿倾倒进盆里,金黄的仁瞬间被浑浊的碱水淹没。
肖和拿起一根结实的木棍,伸进瓦盆,开始缓慢而稳定地搅拌。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核桃仁和青皮碎片缓缓旋转。妇女们都围拢过来,屏息凝神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时间在烈日下缓慢流淌,搅拌持续了大概一刻钟。
肖和停下动作,拿起一个细密的竹编笊篱探入浑浊的水中,手腕稳稳发力,将一笊篱核桃仁捞了起来。
清凉的山溪水从笊篱缝隙流下,当水沥干,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屏住的呼吸瞬间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叹!
只见笊篱里的核桃仁,颗颗饱满,色泽竟比刚剥出来时还要鲜亮几分,呈现出一种温润诱人的淡金色。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些原本像狗皮膏药般死死黏在仁上的褐色苦衣,此刻竟如同被热水烫过的死皮,大片大片地卷曲脱落,只有零星几片顽固地附着着,但边缘也已松动翘起,轻轻一碰就能剥离。
“神了!真神了!”王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手指颤抖着捻起一颗仁,用指甲在残留的苦衣边缘轻轻一挑,那片顽固的褐色薄膜便完整地脱落下来,露出底下光洁如玉的仁肉,一丝油污的痕迹都看不见了!
“青皮水加灰水,老祖宗的法子,去油去污顶顶好!”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拍着大腿,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以前俺们洗油腻的锅碗,洗沾了猪油的衣裳,都用这个!”
绝境逢生。巨大的喜悦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晒谷场,妇女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快!捞出来过清水,把碱味冲掉!”云昭颤抖地指挥着。
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媳妇立刻抬来几桶干净的溪水,肖和用笊篱将碱水里的核桃仁分批捞出,放入清水中反复漂洗。漂洗干净的核桃仁被捞出,铺在干净的大竹匾上,摊开在炽烈的阳光下曝晒。水珠迅速蒸发,留下颗颗饱满的完美果实,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纯粹的山核桃清香。
“咔哒”声再次如暴雨般响起。
云昭再看向肖和,他正沉默地站在水槽边洗手。阳光勾勒着他沉静的侧影,汗水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滴落。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家伙有点不一样,好像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淡定。
她的目光越过肖和,再次投向晒谷场边缘那块大石头。
张大爷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他依旧蹲在那里,却不再是空洞地望着远山,而是穿透了喧嚣的人群和蒸腾的热浪,一瞬不瞬地钉在竹匾上那片金光灿灿的核桃仁上。
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烟袋杆无意识地微微倾斜,几缕未被点燃的烟丝,簌簌地掉落在滚烫的石头上,瞬间被烤得卷曲焦黄。
云昭收回目光,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
阳光炽烈,将每一个俯身劳作的身影都钉在发白的地面上,影子被压缩成小小的一团,紧贴在脚边。
一个半大孩子呼哧带喘地跑来,小脸晒得通红:“云昭姐!村支书让我告诉你,邮政的车下午三点准时到村口,过时不候!再晚,就赶不上今天发去省城转运的趟了!”
三点!
云昭猛地抬头看天,毒辣的太阳几乎悬在正头顶,一股冰冷的焦灼瞬间攫住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