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慎予同那位小姐清清白白,奈何少爷和舞女的搭配,话本小说的老套子,老到变作了世人的成见。一旦有接触,他们自己再怎么分说,说破嘴,换来的也只是一道揶揄的目光。
小姐花名眉儿,在仙乐斯陪人跳舞营生。慎予是她的客人之一,说客人也有些抬举他们的交情了,萍水相逢罢了。
慎予囹圄家事,根本无心寻乐,被一群同学起哄拉来散心,草草同眉儿跳了支交谊舞,便离开舞池,在角落喝闷酒。
这男学生生得俊俏风流,眉儿小姐心生欢喜,却没有主动点破,她同许多混迹声色的女人一样,认为自己深谙男人喜新厌旧的心理,相信世上有的是深情女儿,却无如此男人。
饶是悟得“真理”,眉儿终究逃不过堕入情爱的一天。
眉儿开始不自觉地接近这个失意的男人。他自后常来仙乐斯,不再跳舞,只喝酒。除了眼前的杯盏,周围纷纷扰扰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管不着。
终于有一天,眉儿鬼使神差坐到他常坐的吧台座上,有轻浮人客想来凑对,都被她赶走。
眉儿独自坐在高脚凳上,不由失了神:就因他认座,便要急哄哄地帮他圈地么?来不来都不晓得呢!
那人终究出现了,他看了眼被眉儿占去的座位,眉儿忙起身,“啊,你要坐这儿么?”他摇摇头,在她隔壁坐下了,于是眉儿也坐了回去。
他照例要一杯威士忌,看着酒保推来玻璃盏,冰块在里头撞来撞去。两杯下去,眉儿眼看他慢慢红了脖子,又红了脸和耳朵。
眼见就要醉得神智混沌,眉儿忍不住提醒他就此打住,却换来一声自嘲的轻笑。
眉儿不欢喜他糟践自己,软声道:“你就不怕睡在大街上去?”
“怕,我怕的事多了去呢。”他迷濛的眼对上眉儿担忧的眼,笑着问她,“刚来上海么?”
“这问题你已问过一次。”她说的是跳舞那回,显然他不大记得了。
“那你再答一次。”
眉儿扭过头去,慎予却仍望着她的方向,她心软,还是答了他:“快六年了。老家是江西吉安。”
“老家?莫非这也是我问过的?”慎予笑笑。
眉儿心里告诉他:这是我想告诉你的。她静静摇了摇头,慎予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喝他那盏酒,直到昏醉过去。
酒保看着瘫倒在自己地盘上的客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眉儿说:“这人也晓得自己不到烂醉不会走的,上一趟还让我帮他喊车,今天可能是忘了。眉儿姑娘要不要他的地址,我还记得的。”说到后面,带了轻浮笑意。
眉儿心领神会,递上小费,酒保笑盈盈接了,将地址说给她听。
眉儿到大门口去叫黄包车,又喊酒保把人扶上车,亲自将他送了回去。
迎面的冷风吹得慎予一个激灵,他翻过身,吓了同乘的眉儿一大跳,怕他掉下车去,赶忙伸手拽住他外套,岂料他以为有人在挽留,歪歪斜斜倚过来,靠着眉儿肩头安静下来。
眉儿原本因他酒后不安分而生的焦虑此时渐渐消散,涓滴雀跃汇聚在心底,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咚咚咚震耳欲聋。
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先生,闻到门口的烟酒、香水交缠的浓烈气味,他抬起手指轻轻掩了一下鼻尖。眉儿大概猜到这位是对于她们这行敬而远之的清高者,把人交了,匆匆告辞。
后来慎予又好阵子没来,眉儿去找过一次,开门的佣人告诉她,他不在家。
那次登门,眉儿事后懊恼,太莽撞失礼了。
她决心把这人抛之脑后。
天不遂愿,某一天从舞池出来,无心瞥了眼吧台,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即使没见着正脸,眉儿猜得到,依旧是满面愁容,便想:他回回出现都心气不顺,我真是既盼又怕他来。
他喝得酩酊大醉,口中唤着什么,眉儿听不真切,依稀察觉出是个人名。
眉儿让酒保为他叫车回家,他一听“回家”,摆手不要,眉儿欲走,叫他一把扯住胳膊,顺势攀着她肩头恸哭起来。只要说“回家”,他便哭得更伤心。
眉儿忙哄,那不回了,不回了!
那还能去哪里?只能带回自己住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