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雾还未散尽,唐公馆的宁静被一阵粗暴的引擎声与脚步声踏碎。
李常安是在去军需处核对账目的路上被带走的。两名军法处的便衣,客气而冰冷,一左一右截住了他。他抱着那摞厚重的账簿,瘸腿让他行动迟缓,脸上还带着惯有的憨厚与茫然。
“李副官,有点事情需要你协助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调查?”李常安愣了一下,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账本,“可我……我得先去对完这笔补给账,将军等着要……”
“不急,问完话就回来。”便衣的语气不容置疑,手已经扶上了他的胳膊。
动静惊动了门房,消息像滴入油锅的水,瞬间炸开。
唐蓬莱正用着早餐,闻报时,持调羹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随即稳稳放下。他脸上不见震怒,只有一种沉入寒潭的冷峻。几乎瞬间,那笔绕了三道手、最终落入孔家贸易行的黑账,已如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来了。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他们甚至懒得迂回,直接动了他身边的人,意图再明显不过——要么交出李常安这个“麻烦”,要么,就一起被拖下水。
他霍然起身,军装外套被利落地抓起披上,动作间带着一种奔赴战场般的决绝。
他清楚这是针对他的警告,但他更清楚,李常安绝不能交出去。那不是一枚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那也是他唯一一个不用立场、只用信念判断的人。
救李常安,不是救人,而是救他仍相信忠诚有意义的自己。
他要去搏一把,赌对方不敢真的为一个小人物与他唐蓬莱彻底撕破脸,赌他多年经营的权势,还能在这潭浑水中劈开一条生路。
军法处的接待室透着一种刻意的肃杀。唐蓬莱坐在硬木椅上,背脊挺直如松,面前一杯清茶氤氲着微弱的热气,很快便凉透了。
负责接待的刘处长满脸堆笑,姿态放得极低:“唐将军,您亲自过来,真是……劳烦您了。李副官的事,我们也是按规章办事,接到举报,不能不查。”
“查?”唐蓬莱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刘处长脸上,“是查他账算得不清,还是查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他直接将随身带来的几页关键账目推过去,“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常安只管记账,至于款项为何会流到某些地方,你我都心知肚明。他若因此获罪,这军法处的公正,怕是要打上个问号。”
刘处长双手接过,草草翻阅,额角渗出细汗,笑容愈发僵硬:“是,是,唐将军明鉴……只是,这程序还是要走,证据链也需要……需要上面核定。您放心,我们一定依法办理,定当详查。”
话说得滴水不漏,恭敬至极,却像一拳打在厚重的棉絮上,无声无息,只反馈回令人窒息的柔软阻力。
几天在焦灼的等待中过去。唐蓬莱动用了些真正过硬的关系,得到的回复起初是“尽力周旋”,随后便渐渐暧昧不清,最后只剩下无奈的叹息和“爱莫能助”的暗示。
终于,刘处长亲自打来电话,语气依旧谦卑,内容却冰冷如铁,彻底浇灭了他最后的侥幸:“唐将军,案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现有的证据链非常‘完整’,指向李常安副官涉嫌严重渎职与贪墨。此事关系重大,已……已上报更高层定夺。”
话筒在唐蓬莱手中变得沉重无比。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规章、批文、印章与口头的“依法办理”,正像一层层浸了水的绸缎,温柔而坚定地缠绕上来,将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权势,都无声地吸收,将他推向礼貌的绝境。
没有人明确拒绝他,但也没有人真正理他。
自信与恼怒早已褪去,一种浸入骨髓的无力感,像这重庆冬日无孔不入的湿寒,彻底笼罩了他。
他意识到,他面对的并非某个具体的敌人,而是一整套运行精密、冷酷无情的规则。在这套规则里,李常安,连同他唐蓬莱自以为是的权势,都轻如鸿毛。
【2】
军统大楼的空气,今天比往常更沉。
唐山海走在走廊上,神情镇定,却在经过档案室时稍稍顿了步。
里面有个他熟识的职员,翻卷的节奏不对——太急,太乱。